赵翼《瓯北诗话》卷二论杜诗曰:“鲜于仲通,则杨国忠之党,并非儒臣,而赠诗云:‘有儒愁饿死,早晚报平津。’……可见贫贱时自立之难也。”这差不多是过去的人共同持有的见解。赵氏史学名家,而考索不精,诚属憾事!对照以上的考证,可知此说全不合事实。
至于说到唐代与南诏交恶一事,那情况更是复杂了。好在唐代史书上记载得比较详细,南诏罗凤也及时树立《南诏德化碑》记载此事 [9],两相对照,可以看清事实的真相。
对于历史上的这重公案,双方的记载,除了因立场观点的不同而词气有异外,基本事实却是出入不大的。就从《南诏德化碑》上的说法来看,挑起祸端的首恶,是章仇兼琼、李宓、张虔陀等人。鲜于仲通也有责任,当南诏一再向他说明情况,申诉冤屈,乞求和解之时,他却一味采取高压手段,坚持兴兵讨伐。南诏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出兵反击,才把他打得大败而归。从南诏的眼光来看,鲜于仲通的表现是蛮横无理,而不是什么阴险奸诈,这与他豪强的性格是一致的。不管这事是否出于唐玄宗和杨国忠的指令,作为当事人的鲜于仲通,还是措置不当,给两处人民带来了灾难,造成了严重的历史后果。
这种错误究竟是怎样犯下的呢?看来它与儒家尊王攘夷的正统思想有关。对于儒家的这种传统观念,也应结合不同的历史时期,做出具体分析。每当正统王朝遭到外族侵略濒临危亡之时,一些有气节的士人总是在儒家这种思想的指导下,宁死不屈,百折不回,为兴复故国而奋斗,历史上出现过不知多少这类可歌可泣的事迹。这里表现出了中华民族强烈的向心力。可以说,我们的国家绵延几千年而一直能够保持统一和独立,也与这种传统思想有关。但是尊王攘夷思想也有它另一方面的不良影响,那就是鄙视边疆的少数民族,表现出一种天朝上国的傲慢态度。南诏地处边陲,国力不强,而且一直臣服于唐,这时却兴兵反抗,杀掉地方长官,攻掠土地,而且扬言要投奔吐蕃,这在唐王朝的地方大员说来,大约认为非得严惩一下不足以儆效尤,于是两国之间也就一再兵戎相见了。
鲜于仲通已是一个汉化了的兄弟民族的后裔。他生长蜀地,又在剑南长期任职,这里正是兄弟民族杂居之区。鲜于仲通自从参与剑南军事起,攻打过云南蛮、羌、吐蕃等许多兄弟民族,颇施杀伐之威。这里当然也有许多不正义的行动,但颜真卿在为他作《神道碑》时却毫无批判之意,而是尽情褒扬,因为颜真卿也是儒家思想的信徒,他也是遵从“严夷夏之防”的原则而立论的。
天宝时期的文人对眼前发生的这起事件大都认识不清,这或许与不了解事实真相有关,但尊王攘夷的思想却也在兴风作浪,因此刮起了一阵兴兵讨伐的鼓噪。鲜于仲通丧师折兵后,杨国忠命令李宓以更大的规模出兵攻打,高适有《李云南征蛮诗》,内云:“圣人赫斯怒,诏伐西南戎。肃穆庙堂上,深沉节制雄。遂令感激士,得建非常功。料死不料敌,顾恩宁顾终?”储光羲有《同诸公送李云南伐蛮》诗,内云:“昆明滨滇池,蠢尔敢逆常。天星耀锧,吊彼西南方。……邦人颂灵旗,侧听何洋洋。京观在七德,休哉我神皇。”可见当时的文人差不多都是带着同仇敌忾的心情看待这起事件的。[10]储诗标题而称“同诸公”,可见一起赋诗的还有不少人。鲜于仲通蛮干一场,看来就是在这一种弥漫朝野的共通心理基础上发动的。
后来的史家总结历史经验时,都说“仲通褊急寡谋”(《旧唐书·南蛮·南诏蛮传上》),“卞忿少方略”(《新唐书·南蛮·南诏传上》),“仲通性褊急,失蛮夷心”(《资治通鉴》天宝九载)。这可不是在批评他不该镇压兄弟民族,而是责怪他缺乏手腕,没有把事情处理好。钱谦益《杜诗笺注》曰:“按公投赠诗与鲁公《神道碑》,叙次略同。鲁公《神道碑》记节度剑南,拔吐蕃摩弥城,而不载南诏之役;公诗美其文章义激,而不及其武略:古人不轻谀人若此。”看来颜、杜二人并不是为了不赞成征南诏之举而略去此事不谈的,大约只是为了鲜于仲通出师不利,全军覆没,故而为之藏拙。杜甫的态度,和当时其他文人也不可能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。
但征南诏之举毕竟是唐王朝的创伤剧痛。过此不久,安史之乱即起,从此兵连祸结,人民也就辗转于沟壑。后人痛定思痛,对此有了新的认识。刘湾《云南曲》曰:“百蛮乱南方,群盗如猬起。骚然疲中原,征战从此始。”白居易《新丰折臂翁》曰:“翁言贯属新丰县,生逢圣代无征战。惯听梨园歌管声,不识旗枪与弓箭。无何天宝大征兵,户有三丁点一丁,点得驱将何处去,五月万里云南行。”从此以后,鲜于仲通的征云南之行也就不断为人诟病了。
哥舒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