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夏人顺服，蛮夷遂无大变，边人父子夫妇得免于兵死，而中国之人安逸蕃息，以至今日者，未尝妄兴一役，未尝妄杀一人，断狱务在生之，而特恶吏之残扰，宁屈己弃财于夷狄，而不忍加兵之效也。大臣贵戚、左右近习，莫敢强横犯法，其自重慎，或甚于闾巷之人，此刑平而公之效也。募天下骁雄横猾以为兵，几至百万，非有良将以御之，而谋变者辄败；聚天下财物，虽有文籍，委之府史，非有能吏以钩考，而断盗者辄发；凶年饥岁，流者填道，死者相枕，而寇攘者辄得(10)。此赏重而信之效也。大臣贵戚、左右近习，莫能大擅威福，广私货赂(11)，一有奸慝(12)，随辄上闻；贪邪横猾，虽间或见用，未尝得久。此纳用谏官、御史，公听并观，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。自县令、京官以至监司台阁(13)，升擢之任，虽不皆得人，然一时之所谓才士，亦罕蔽塞而不见收举者，此因任众人之耳目，拔举疏远，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。升遐之日(14)，天下号恸，如丧考妣(15)，此宽仁恭俭，出于自然，忠恕诚悫，终始如一之效也。

【注释】　安逸蕃息：休养生息。蕃息，繁殖后代。左右近习：皇帝身边亲近的人。重慎：重视、慎重。闾巷之人：乡里、民间的小人物。骁雄横猾：指勇猛强暴、蛮横奸诈的人。文籍：指账簿。委之府史：委托给府吏。钩考：稽查。断盗者辄发：贪污腐败的人被揭发。(10)寇攘者：指强盗。(11)广私货赂：到处以权谋私，收受贿赂。(12)奸慝（tè）：奸邪、奸恶的人。(13)监司台阁：指执政大臣。台阁，指尚书。(14)升遐：升天，皇帝逝世称“升遐”。(15)如丧考妣（bǐ）：仿佛是自己的父母过世了一样。考指去世的父亲，妣指去世的母亲。

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，而无亲友群臣之议。人君朝夕与处，不过宦官女子；出而视事，又不过有司之细故。未尝如古大有力之君，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，以措之天下也。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，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，名实之间有所不察。君子非不见贵，然小人亦得厕其间；正论非不见容，然邪说亦有时而用。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，而无学校养成之法；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，而无官司课试之方(10)。监司无检察之人(11)，守将非选择之吏(12)。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(13)，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(14)。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官(15)，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(16)。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(17)，虽有能者在职，亦无以异于庸人。农民坏于繇役(18)，而未尝特见救恤，又不为之设官，以修其水土之利。兵士杂于疲老，而未尝申敕训练(19)，又不为之择将，而久其疆埸之权(20)。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(21)，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(22)；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(23)，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(24)。其于理财，大抵无法(25)，故虽俭约而民不富，虽忧勤而国不强(26)。赖非夷狄昌炽之时(27)，又无尧、汤水旱之变(28)，故天下无事，过于百年。虽曰人事(29)，亦天助也。盖累圣相继(30)，仰畏天，俯畏人，宽仁恭俭，忠恕诚悫，此其所以获天助也。

【注释】　因循末俗：沿袭末世（衰世）败坏的习俗。女子：宫女。出而视事：指临朝料理国政。细故：琐屑之事。措：实施。理势：自然发展的趋势。名实：事物的名称和实际情况。厕：置身于。学校养成之法：在学校里培养成就人才的方法。(10)官司课试之方：有关部门的考核官吏的方法。(11)监司无检察之人：监察部门无履行检察职责的人。(12)守将非选择之吏：守边大将不是通过选拔而获用的。(13)转徙之亟：（官员）转任调动太过频繁。亟，快，频繁。考绩：考核政绩。(14)游谈之众：夸夸其谈的人。(15)交私养望者：私下勾结、猎取声望的人。(16)独立营职者：不靠别人、勤于职守的人。排沮：压抑。(17)偷惰取容：偷懒懈怠，讨好、取悦上司。(18)坏于繇（yáo）役：指受徭役拖累。(19)申敕：约束、整顿。(20)久其疆埸（yì）之权：让他们长期守卫边疆。埸，边境。(21)宿卫：在宫禁中值宿的警卫。卒伍：指军队。(22)姑息羁縻之俗：姑息养奸、迁就笼络的风气。指胡乱收编禁卫军。(23)教训选举之实：实质上的教导训诫、选拔推荐。(24)亲疏隆杀之宜：亲近、疏远、恩宠、冷落的标准原则。(25)无法：没有法律制度。(26)忧勤：操劳勤勉。(27)赖：幸亏。昌炽：昌盛，猖獗。(28)尧、汤水旱之变：相传尧时有九年水患，商汤时有五年的旱灾。(29)人事：人为之事，人力。(30)累圣：累代圣君。指上文提到的宋太祖、太宗等诸位皇帝。

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，承无穷之绪，知天助之不可常恃，知人事之不可怠终，则大有为之时，正在今日。臣不敢辄废将明之义，而苟逃讳忌之诛。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，则天下之福也。取进止。

【注释】　无穷之绪：无穷无尽的基业。这里指帝业。怠终：轻忽马虎一直拖到最后。将明之义：将这个问题阐述明白的职责。讳忌之诛：因触犯皇帝忌讳而受到惩罚。幸赦而留神：有幸赦免我死罪并留意臣的建议。取进止：这是写给皇帝奏章的套语，意思是我的意见是否妥当、正确，请予裁决。

【点评】　文章写于宋神宗熙宁元年（公元1068年），作者时任翰林学士。宋神宗继位后，希图有所作为，召见革新派代表王安石，提出“祖宗守天下，能百年无大变，粗致太平，以何道也”的问题，表达革新之意。针对这个问题，作者细细道出北宋王朝百年来太平无事的真相，貌似褒扬先王之政，实则指出王朝政治的种种问题。在作者看来，国家因循守旧，危机重重，唯有通过改革才能振兴王朝。奏折先叙太祖治国有道，再写仁宗任其自然之弊，两相对照，高下立见，接着直接陈述当下之弊，表达改革的迫切性。文章由太祖盛世到仁宗承平表象，再到当下积弊，作者步步为营，构思巧妙，水到渠成地引出改革这一根本问题。

通州海门兴利记　王安石

余读豳诗：“以其妇子，馌彼南亩，田畯至喜。”嗟乎！豳之人帅其家人戮力以听吏，吏推其意以相民，何其至也？夫喜者非自外至，乃其中心固有以然也。既叹其吏之能民，又思其君之所以待吏，则亦欲善之心出于至诚而已，盖不独法度有以驱之也。以赏罚用天下，而先王之俗废。有士于此，能以豳之吏自为，而不苟于其民，岂非所谓有志者邪？

【注释】　豳（bīn）诗：指《诗经·豳风·七月》。以其妇子，馌（yè）彼南亩，田畯（jùn）至喜：老婆孩子送饭给在田中劳作的农夫，田官老爷非常高兴。馌，给人送饭。田畯，监督农奴劳动的农官。帅：通“率”，带着。戮力：合力。相：管理。何其至也：这是怎么做到的呢？能民：能管理好百姓。用：治理。苟：苛求。

以余所闻，吴兴沈君兴宗海门之政，可谓有志矣。既堤北海七十里以除水患，遂大浚渠川，酾取江南，以灌义宁等数乡之田。方是时，民之垫于海，呻吟者相属。君至，则宽禁缓求，以集流亡。少焉，诱起之以就功，莫不蹶蹶然奋其惫而来也。由是观之，苟诚爱民而有以利之，虽创残穷敝之余(10)，可勉而用也，况于力足者乎？兴宗好学知方(11)，竟其学(12)，又将有大者焉，此何足以尽吾沈君之才，抑可以观其志矣(13)。而论者或以一邑之善不足书之(14)，今天下之邑多矣，其能有以遗其民而不愧于豳之吏者，果多乎(15)？不多，则予不欲使其无传也。

【注释】　吴兴：今浙江省湖州市辖区内。大浚（jùn）：疏通、挖深。酾（shī）取：疏通引来。酾，疏导。垫于海：陆地下陷，被海水淹没。垫，沉陷、淹没。呻吟者相属：受灾受难的人比比皆是。相属，相继、相接。宽禁缓求：放宽政策，不苛求百姓。少焉：一会儿，不久。就功：做事。蹶蹶然：疾行的样子。奋其惫：不顾疲劳。(10)创残穷敝：伤残、困敝的人。(11)好学知方：喜好学习并知道如何去做。(12)竟其学：完全施展出他的学识。(13)抑：或许、也许。表示推测。(14)不足：不值得。(15)果：果真。

至和元年六月六日，临川王某记。

【注释】　至和元年：公元1054年。至和，宋仁宗年号。

【点评】　此文用《诗经》中《七月》之诗中所记理政之善与时人沈兴宗海门之政并举，重在称赞沈兴宗在海门为官，为地方兴利除水患之举，标举了古代有为之士执政为民的理念。